文强身后事:亲人不愿设灵堂
本报记者 邓全伦 实习生 戴小河 发自重庆
她梦见三弟穿着白色短袖衬衣和灰色西裤,像一阵风一样从自己身边飘过。她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却没有任何回应。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她的眼泪大滴大滴掉在地上……
文万琴从梦中哭醒时,是7月8日凌晨4时,窗外天色未亮。她睡意全无,前一天的经历,如电影般在脑海中回放—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三弟再也回不来了。
7月7日上午9时15分,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重庆市司法局原局长、公安局原常务副局长文强,在重庆被执行死刑。这位在坊间颇具传奇色彩的“重庆黑恶势力最大保护伞”,就此向他的人生谢幕。
这一天,距离他被“双规”正好11个月。
这11个月,被文万琴—文强的六旬大姐—视为生命中最揪心的一段日子:她冒雪进京为罪人兄弟邀请律师,筹措巨额律师费,密切关注着案件的审理与进展……
文万琴早就预感文强难逃一死,但突如其来的死讯还是让她猝不及防,精神恍惚。“我万万没有料到,7日早上与文强十分钟的相见,竟成永别。”这是文万琴7月10日下午接受时代周报长达3个小时独家访谈时的开场白。
最后的相见
“文强想见你。”7月6日晚11时,文万琴接到文强专案组的通知,称翌日早上将派车来接。
文万琴当晚情绪激动。自去年8月7日文强身陷囹圄,她与文强仅有一次会面。那是今年5月15日文强案二审庭审结束后,她和丈夫、大弟媳、妹妹一行四人获准进入法院临时羁押室见了文强,时间为五分钟。
7月7日早晨5时刚过,文万琴就起床。几乎同时,羁押在重庆第二看守所的文强,亦被民警叫醒。
6时,文万琴坐上文强专案组派来的车,从北碚家里出发,赶往重庆市第五中级人民法院。这次被通知探望文强的,还有文强独子文伽昊。
去年8月文强案发后,文伽昊被重庆警方带走,文万琴曾多处寻访而下落不明,文强因此对他牵挂不已。文伽昊对时代周报称,当时他因涉嫌毁灭证据罪进了看守所,后来检察院决定不予起诉。今年6月2日他被警察释放,至今暂居其舅家。
7时,文万琴到达重庆五中院。一进入法院,她顿觉空气凝重,满眼都是全副武装的特警。到了休息室,她见到半小时前已到的侄子。
押解文强的车队,亦早于文万琴5分钟抵达重庆五中院,经由地下车库进入法庭。7时15分,法官向文强宣布,最高法院核准其死刑,并立即执行。
7时40分,在接受法院“会见时不许谈案情,控制住感情,不得高声喧哗”的3条规定后,文万琴和侄子被带往法庭会见文强,时间十分钟。
“一进门,我就看到他戴着脚镣、手铐坐在那里,身后站着法警。”文万琴回忆说,文强身穿白色短袖衬衣和灰色西裤,刚理过发,显得很年轻,精神状态也好于二审时。
两人在文强面前坐下,中间隔着一张方桌。会见的前两三分钟,因为情绪激动,三人竟然相对无言,法庭内一片寂静。
在法院人员“抓紧时间”的提醒下,文强才唠叨一句:“昨天都没通知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得。”他接着称自己给孩子写了点东西,判决书也给他,但都没有从看守所带过来。
在文万琴的描述中,文强显得异常冷静。“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们把你的骨灰埋到歌乐山,和父母在一起。我们来看他们时也顺便看你。”对文万琴的这个要求,文强回答得非常淡定:“那是你们的事情了。”
随后,文强告诫儿子要正确面对社会,自力更生,“老爸有今天,是我自己做了错事,你不要恨社会,要恨就恨老爸。做人要正直,别人给你钱财,千万不能要。”
他还嘱咐儿子保重好身体,记得去探视母亲周晓亚。并对文万琴说,自己很想念各位兄弟姐妹,向他们带声好。
会见快接近尾声,文伽昊向法院申请允许父子拥抱一下。得到同意后,文强站起来,高高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儿子扑上去紧搂父亲的腰,喊着“爸爸”开始大哭……两人拥抱了10多秒后,儿子跪下给父亲磕了个头。
会见由此中止。文强被带走的瞬间,文万琴探起身子,隔着桌子,摸了文强的手。她后悔两只手未能紧握在一起,“我没想到这是最后的相见。”
8时30分,押解文强的车队驶离法院,沿着嘉陵江一路向西奔驰,开往歌乐山某刑场。
9时15分,在刑场院的一辆死刑注射执行车里,文强被执行死刑。随后,尸体由法院送至重庆石桥铺殡仪馆火化。文强和他的江湖人生走到了终局。
无遗照的骨灰盒
“我之前根本不知道7日上午要被执行死刑。”文万琴最早获知文强死讯,是来自一位朋友的电话。那时还不到10时,她和侄子刚从法院回到后者暂住的舅舅家。
朋友说,网上消息都挂出来了。文万琴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她不相信这是事实:“我们两个小时前才见面,怎么可能?”
她让文伽昊立刻上网查询,很快,一条消息闯进眼帘:“文强今早在重庆被执行死刑。”经搜索,类似的讯息早已在网络上泛滥。网上照片也显示,许多重庆市市民来到重庆市委、高院、检察院门前,打出横幅或燃放鞭炮庆贺文强伏法。
文万琴恍然明白早上与文强相见的意义。11时,文万琴接到文强专案组人员电话,证实已行刑。
事实上,在文强的兄弟姐妹心里,他罪孽深重难逃一死。今年4月14日,重庆五中院对文强案进行一审宣判,以受贿罪、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强奸罪等数罪并罚,判处文强死刑。5月21日,重庆高院二审维持原判,并依法报请最高人民法院复核。最高院依法核准文强死刑,并下令立即执行。
对此结局,文强早有预料。文万琴称在二审庭审结束后会面时,文强就交代:“我身后一切从俭。”
但文万琴至今想不明白的是:“见面时,他为什么那么冷静,不告诉我们他即将被处决呢?他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呀。”
7日17时,文万琴和文伽昊在石桥铺殡仪馆见到了文强的骨灰,装在塑料袋里,放在一间屋子的角落,一块泡沫上书:“文强(死刑犯),2010.7.7火化,骨灰保存一个月。”
殡仪馆的人员告诉她,文强的遗体是四个警察送到馆里来的,被裹着,看不到脸部表情。
当晚,多位亲戚给文万琴打电话,询问是否设置灵堂。兄妹们十分为难,最后决定放弃。“哪里敢设嘛。文强被处死,大家都觉得大快人心,在这时候设灵堂,我们担心引起街坊邻居不满,更怕有情绪激动的群众来闹事。”文万琴说。
当然,同样怕被盗墓,文家人也放弃埋葬方案。8日上午,文万琴等亲友买了骨灰盒,装好文强骨灰,将其寄存在石桥铺殡仪馆。刻着“万古常青”四字的骨灰盒被安置在一个非常僻静的角落,没有主人的牌位、遗照,与其他骨灰盒形成强烈对比。
7月9日,大雨滂沱,文强离世第三天。重庆民间有“逢三”为故人烧纸钱的习俗,文万琴和文伽昊等十几人将文强的骨灰盒抱出殡仪馆,草草祭奠后匆匆离去。
文万琴透露,文强临刑前,托在场警察转达给儿子两句遗言:“正确面对社会,让历史做最后的鉴定。”
兄妹的怨言
“我家共七兄妹,我是老大,除老五是妹妹,其他五个都是弟弟,文强排行老三。”文万琴说她从小就疼爱三弟文强,对他今天的沦落尤感痛惜。
在她印象中,文强年少时上进,晚上看书经常至深夜,总惹来母亲阵阵唠叨:“煤油很贵,还不快熄灯睡觉。”文强初中毕业后,17岁就下乡当知青,其间任大队团支书。
文强后来考上警校,1980年毕业后成为了一名警察。由于业务强、勤奋肯干,他的仕途一路高歌猛进。“从知青一步一步做到厅级干部,多不容易!哪想如今……”文万琴摇头叹息,并坦言文强的结局给兄弟姐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文强案发后,为他聘请律师前后花费共50多万元,都是由兄妹们凑的。文万琴称,这笔钱对他们不是小数目,压力很大。在兄妹家庭内部曾引发不少分歧,怨言颇多:“他在位时没给我帮过忙,现在还要掏钱给他打官司。”
文家兄妹近年来处境大多不顺,但文强从不予关照。五妹早在国企改革中首批下岗,目前在外打工;七弟早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受刺激而精神失常,多年来一直在精神病院治疗。
作为大姐,文万琴主动承担了文强案律师费中的大部分,“不仅用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下18万债务”。为了还债,已退休的她目前在北碚一家公司打工。
近一年来,文万琴为文强四处奔波、操劳,身心俱疲,头发掉了很多。她以前体重130斤,为减肥每天跑步,就是减不了,现在体重已经降为114斤;原来血压偏高,药吃了十几年不见一点好转,如今也降下来了。
“我阿Q一点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另一个值得欣慰的是,文强没给我们兄妹任何关照,也让我们经受住调查,最终未被拖下水。”文万琴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苦涩笑容。
文万琴对文强之死的评价是“性格决定命运”。在她看来,他脾气火暴、太讲义气,让他在为官中失守原则和底线,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文家兄妹眼里,文强从“打黑英雄”沦为死囚,其妻周晓亚亦起了催化作用。在9日祭奠中,文强大嫂对着骨灰盒悲叹:“兄弟,下辈子你要好好选个媳妇!”
周晓亚是文强当知青时认识的,周晓亚见文强能干,主动追求。文万琴说,当时文强对她并不满意,很犹豫,后在父母劝说下才接受。
“她是一个‘财迷’,素质差。”文万琴说,周晓亚让文家兄妹很反感,“我们到他家串门,要是看你手上没有拎东西,她就不给好脸色。”
多年来,周晓亚成了横亘在文强与兄妹间的一堵墙。文万琴清晰地记得,父母在世时有次到文强家,周晓亚不理不睬,第二天连早饭都不给做,导致两位老人愤然离开。“母亲去世后,老人家当年陪嫁的雕花老床,周晓亚不打一声招呼就搬走了。”
文万琴认为,正是周晓亚见钱眼开,大肆坐收贿赂,才一步步将文强推向死亡。针对网上流传的文强写给周晓亚的遗书,文万琴称绝对是假的,“在法院会面时,文强从没提到,我们问法院也说没有。”
现在文万琴最操心的是文伽昊,“都29岁的人了,还什么都不懂,这是文强的失败,他连孩子都没教育好。”她怕侄子沉迷网络,一有时间就给他电话,苦心劝他自立自强。
据文万琴介绍,文强专案组已退还文强过去在公安局分得的一套住房,以满足文伽昊基本生活需要。文伽昊还从法院收到了文强的两包遗物,包括衣物和皮鞋,以及一副眼镜。文强曾与悍匪枪战,缉拿恶魔张君,战功赫赫。但由于权力未被很好监督,他开始收贿卖官,甚至是夜总会的性贿赂,最终沦为死囚,让人扼腕唏嘘。连在精神病院治疗的文强七弟,看到电视报道后亦忍不住批评:“三哥犯的错误太低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