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高阳
2001年11月,在万州长滩三峡监狱服刑期间,何克昌晚上入厕时摔了一跤。
2002年8月,清库前夕,他位于高阳村2组的一楼一底房子被拆除。
2003年6月,三峡工程蓄水至135米,淹没了他居住多年的地方。
2004年3月,他拖着跛瘸的左脚,回到高阳,但回不到曾经的家。此后6年,他和老伴租住在搬迁后的高阳新集镇。
他回忆,返乡之初,有近百个移民前来看望,给他戴红花,送锦旗,捐钱物。亦有地方官员试图与之“言和”,他拒绝了。
儿女条件不宽裕,夫妇二人主要靠他每月580元退休金生活。高阳镇副镇长王天敏介绍,鉴于何克昌的实际困难,在2006年、2007年,镇上都送给他一千多元慰问金,以资其所住这套一居室的租金。
对这“不带条件”的慰问,何克昌没有拒绝。但接下来慰问金没有继续,“就那两年,”何克昌说起这个,有些耿耿于怀。
当地政府并未放弃与何克昌的接触。分管移民工作的王天敏与何的大儿媳是高中同学,自称“做起工作来容易些”。
数位熟悉何克昌的人都说,此人性格比较“刚”。“文革”期间,他曾是其单位造反派头目,在当地名噪一时。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何克昌确认了此事,“斗过一两个领导。”
“他这个人也有一个优点,比较讲义气。”王天敏说,他曾请求何克昌别再去闹事、上访,尤其在“非常时期”。何表态说可以,“既然领导这么关心我,我一定支持你们的工作。”
出狱6年来,何克昌再未越级上访,只是常去镇政府。他对本刊记者说:“年纪大了,腿脚也不方便。”
但他仍会接待或联络各路记者,整理申诉材料乃至个人回忆录,他说:“我的心里,到现在都没有变化。”声音不大,语气坚定。
宋国富与何克昌相熟十余年,到镇上走访,在县城接访,到北京接返,难计其数,“他现在对我个人已经没有反感,但真正感化他的内心世界,还做不到。”
只念过两年书的何克昌,一开始就不承认是“移民领袖”,而是“移民的服务员”,现在更觉年老势弱,因为“移民都搬完了”,剩下与之联络的“代表”们越来越少。
何克昌继续关注着中央政策。2007年,国务院三峡建委调整移民概算,1992年后淹没线下增建的生活用房等项目,陆续获得补偿。他记得过去家里新建过一个室外楼梯,日前再度向镇上干部要求补偿。镇上干部答复:“写个申请,应该没问题。”
“中央政策好,就怕地方不执行。”何克昌反复念叨。
决意朝前走
何克昌出狱之时,陈七三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陈七三了。
2003年下半年的一天,时任云阳县委书记的王显刚找陈七三去县委办公室谈话,陈有些忐忑地去了,“不知是要挨批还是受埋怨”。
他回忆:“王书记说:我们移民为三峡工程作的贡献是很大的,我们付出的牺牲,党和政府心里都有一本账,但有些个人要求没法完全满足,只能往前看,通过搞发展来弥补。我当时听了,心里热乎乎的。”
现为重庆市移民局局长的王显刚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移民干部对移民应将心比心,“一定要承认这个现实:不管他们怎么闹,老百姓是作了奉献的,是服从大局的。”
他说,凡是到重庆市来集访的移民,基本没有胡搅蛮缠的,其诉求多合情合理,但在国家政策之外,不能开口子,只能在严格执行政策的前提下,辅之以帮扶手段解决具体问题。
2003年11月,陈七三应王显刚之请,写成有关高阳移民工作和经济发展的十建议书,署名“高阳移民”,面呈王显刚。第一条建议是:希望各级干部和工作人员坚决克服“高阳移民是刁民”的认识。
王显刚与他逐条探讨。尽管并非每条都达成共识,但县委书记此举,已让他感觉受到莫大的尊重。“都做到这个份上了”,陈七三开始觉得,再坚持下去有些“没意思”。
早已和他熟悉的信访干部宋国富此时主动与他结成干亲家,定期不定期地走动走动。
“我这个人脑壳比较开窍”,陈七三说,“已经耽误十几年了,不能再在这个事上耗费精力。”
2004年6月,陈七三决定不再纠缠过去,放弃此前农转非、自谋职业安置的想法,在后靠搬迁销号合同上签了字。
“他很精明,当时没有提任何条件。”王天敏笑言,“但我们确实是想有意培育出一个移民致富带头人,引导移民搞发展。”
陈七三签字销号,在移民中引发震动。有人跟着签字,有人则称他为“叛徒”。他回答:“我在前面走,你们在后面看。走得好,你们可以跟着来;走不好,你们可以汲取我的教训。”
决意朝前走的陈七三选择了养猪,因为觉得“搞工业、搞旅游都不太现实”。
因蓄水淹没,缺乏合适的养猪场所,镇上干部帮他6次选址,终在另一村“协调”出一片土地。还助他获得3万元贷款,并从移民后扶项目资金、库区治污资金里拿出钱来,为其猪场修建饮水管道、饮水池和沼气池。
对高阳镇剩下的14户迄今未签销号合同的移民,云阳县和高阳镇政府也准备同样予以个案处理,逐步化解。
陈七三的猪场逐年扩大,规模已达两千多头存栏容量。他把本刊记者领到楼顶去看后山正在扩建的猪场,描绘他未来的蓝图:建成一个养殖小区,给其他“没稳定”的移民搭好舞台,让他们唱自己的戏,“大家一起发财。”
他说:“拖了这么多年,有的拖疲了,有的还不服输。但出路总会有的。”□
宿松:艰难的融入
在他的院子里,栽着从老家带来的花椒树,还有叫做“六叶尖”的烟草,他用废纸卷起一根,“还是这个好抽,劲大,又便宜”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汤耀国
两年前,邹永松和殷刘红结婚,成为复兴镇里的新闻。三峡移民娶上当地姑娘,这在当地是第一例。“开始我妈妈还担心我会跟他跑回巫山。”殷刘红对本刊记者说。
这一例,被当地移民干部屡屡提及,视为来之不易的成绩。
2001年8月,包括邹永松一家在内,千余位重庆市巫山县大昌镇的三峡工程移民,外迁到安徽省宿松县复兴镇。
迁入之初,即发生震动不小的“宿松事件”。在安徽省水库移民管理局三峡移民处调研员陈松海看来,此事发生在外迁过渡期,也是不稳定期的一个代表性事件。
“现在稳定情况总体不错,”他对《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说,“但融入当地社会仍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初来者
为三峡工程135米蓄水做准备,2001年8月22日和29日,巫山县大昌镇宁河村、新春村、河口村共246户、1087位村民,分两批抵达宿松县复兴镇的两个安置点。
安徽地方媒体报道了他们的到来:“移民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一排排规划整齐的二层小楼房就是他们的新家。”
但就是房与地的问题,很快引发纠纷。
在华阳河农场二分场安置点,沿着中心道路比邻而居的宁河、新春两村移民,入住后发现分配到的住房与耕地距离不一,发生争执,多次到镇政府集体上访。
时隔一年,经迁入地政府与农场协调,重新划定耕地并分配下去,这一争议方告平息,此乃后话。
在房地距离争议相持不下之时,又有移民就居住点道路规划提出异议。24户宁河村移民的住房门前道路只有8米宽,比其他道路窄了4米。本刊记者今年6月前去采访时,仍有移民对此表示不平。
据迁入地政府人士介绍,搬迁之前,规划设计单位提出以菜园地补足门前道路,已得到迁出地政府和移民代表的认可。入住之初的两个月,抓阉分得该道路两侧住房的移民并未发难。但两个月后,移民开始就此逐级上访,要求补偿“损失费”。
时任复兴镇副镇长的胡翀向本刊记者介绍:“我们请示了上级部门,上级答复不能乱开口子,否则会影响国家的三峡移民政策。”
2001年12月13日至14日,谈判未果的移民与地方政府发生冲突,是为宿松“12·13”事件。
事发后数日,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移民局负责人赶赴安徽表示,移民中“特殊公民”、“平均主义”思想严重;移民留恋家乡、适应陌生地确有困难;迁出地政府的难处和苦衷需要体谅。
“国家要搞大建设,我们当然应该支持”
来到宿松的移民,每每骄傲地向本刊记者提起他们的家乡。
大昌古镇位于长江支流大宁河畔,有着1700多年历史,兼军事与航运之利,是古时陕西、湖南、四川等地商贾云集之地,保留大片明清古建筑,为三峡地区旅游胜地。
大昌自古不乏移民,今人多称祖上于“湖广填四川”时由“湖北麻城孝感”迁来。但迁入多,迁出少,当地流传:“大宁大昌,不思家乡。”
此处耕地虽少,但人气旺,许多当地农民有自己的技能与副业,如驾船、摆摊、开餐馆等。“我在老家,家里只有一亩半地,即使不种地,也有余钱。”河口村移民卢忠长说。
三峡工程的到来,改变了一万多名大昌人的生存状态。
“三峡工程‘造谣’(当地用语,意同传言)造得很早,毛主席在世时就‘提倡’过。”64岁的张全魁回忆,1991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调查,此时便听说三峡工程一定要搞,有人还不信,“毛主席都搞不成,现在哪个搞得成?”
黄发明就是怀疑者之一,他当时到处借钱,想建一套砖木结构的新房。有干部劝阻他说,顶多住七八年,而且新建房屋不补偿。但他还是建了。
到1990年代后期,“舍小家为大家”的宣传动员在库区渐趋密集。“国家要搞大建设,我们当然应该支持。”河口村移民郑本仕说。本刊记者所访移民,几乎都有类似表示。
得知去向时,已时日无多。“刚提倡搬迁时,讲过可以后靠,可以自谋职业,”郑本仕说,“外迁只讲了一年多,就要走了。”
1999年国家移民政策调整,加大农村移民外迁计划至12.5万。经一年多试点,移民外迁于2001年至2003年大规模展开。
据多位移民干部介绍,三峡农村移民前期工作淡化外迁的原因,一是高估了就地后靠安置的容量,二是过去数十年水库移民外迁有多次失败教训。后来人多地少矛盾凸显,再加上前期搬迁进展有限、三峡工程蓄水在即,遂加大、加快外迁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