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夺“曹操墓”
安阳、邯郸、亳州都在抢夺曹操,“这是一次城市间争抢曹操品牌的文化战争”
本刊记者 刘珏欣 发自河南安阳、河北邯郸
踏着近百级的临时木梯向下,古墓的腐湿气味渐渐沁上来。女导游踩着墓室一角的青石说:“曹操就葬在这,棺材套了两层。”男导游盯着每个人,在撕开隔离条让众人下来前,他宣布不准拍照、不准触摸墙壁。
地面上几十米以外,专门赶来看曹操墓的男人抓着大门栏杆和工作人员争辩:“为什么他们就进去了。”见对方不理,口气软一下:“我们大老远赶来的,让我们进去吧。”工作人员还不理,只是捧着手里的本子,给进去的下一拨人作登记。单位:某某局。事由:参观。男人嘟嚷:“不开放,在107国道边打那么大广告牌干嘛!”
“两个轮子的都进不去,4个轮子的才行哩!还必须得认识人,给他们打电话。”在曹操高陵大牌子旁摆了七八个月字画摊的河南安阳安丰乡西高穴村村民杨随梅熟稔地总结。
这几天,真假之争让还未开放的曹操墓的游人又一次多了起来。
8月21日,23名学者在苏州的“三国文化全国高层论坛”上共同认定安阳“曹操墓”发现发掘过程中存在“人为策划、故意造假”。9月5日,被称为“河北学者”的闫沛东在喧嚷兜转数天后,终于向媒体亮出了他手中的曹操墓造假“铁证”——据是造假村民徐某某写的书面证明。自去年底公布发现“曹操墓”后就没止歇的真假之争,又一次被抛向风头浪尖。
“挺曹派”和“反曹派”的口水战中,各种利益之争凸显出来。
曹操大墓
一进安丰乡地界,要去曹操墓的人就不用问路了。每一个岔路口都体贴地竖着标有箭头的“曹操高陵”大广告牌,各式巨型曹操画像加生平简介或曹操诗歌,七八块都不见重样。最后一块竖在曹操墓门口填沟新建的小广场上。
广场对面的凉皮店曾挂出“曹操凉皮”的招牌,有媒体报道后,被政府人员要求撤下了。但印着“雄才大略魏武帝”的大幅酒广告仍立在凉皮店附近的平房顶上。墓外的简易房上贴着几张海报,远看只见大字“曹操”,近看才知是“2010年中国邮政钜献,魏武帝《曹操》邮票珍藏册,荣耀登陆安阳”。
水泥路在这里戛然而止,再往前不远是泥巴路。头天下过雨,路面稀烂。有村民觉得,这条路是给曹操墓修的,但村主任徐焕朝摇头说,这是村村通工程,和墓无关。
通向村里的主路越走越烂,路两侧的人只能隔空打招呼,走不过去。“等曹操墓弄好了,外国人来村里一看,人家都是水泥路,我们这是泥水路,多丢人。”头发花白的老人向对街的乡亲喊话。乡亲哈哈笑:“那时他们就该修了。”
在这个2300多人的村子里,曹操墓成了最大的希望。
这股希望对徐玉超来说来得最早。1998年,他在承包地里取土烧砖时,炸出了后来被认为是鲁潜墓志的石牌,上面首次明确记载了魏武帝陵的具体方位,成为寻找曹操墓的指路标。
“当时好多文物贩子上门找我,最高开价3万收,我没敢卖。”徐玉超的大儿子联系了安阳市文物部门,当天下午就来人带走了墓志。徐玉超的老婆清楚记得,来人带着安阳市文物工作队的证件,说省里会送锦旗和400元奖金,“还说将来发掘了曹操墓,你们夫妻就是博物馆馆长,子女安排在馆里工作,还说给我们盖别墅。村里好多人都知道这事,开玩笑叫了我们十几年馆长。”
徐玉超什么也没等来,甚至锦旗和奖金都不了了之。曹操墓开掘时,他找村里乡里,希望安排个看门的工作。“可他们说鲁潜墓志和发掘曹操墓没关系,不给安排。”
在曹操墓广场摆摊的杨随梅卖水和零食,还有毛笔字。宣纸上写着《短歌行》或《龟虽寿》,一般的40元,裱过的100元。
杨随梅经常拿着小本,一笔笔记下过来车辆的牌照。最多的一天,她记下了168辆。“这么多人啊,可惜还没正式开放,开车来的直接进去直接走,不会到我这买东西。骑自行车电动车的进不去,呆的时间短,也不买东西。”
“我们这墓肯定是真的。那么多专家认定的。”杨随梅说。旁边的老人接话:“说我们假,你挖出个真的来看啊。”
杨随梅相信好日子就快来了。尽管河南省文物局的官员多次公开表示,曹操墓不存在商业性开发的可能,将以保护和研究为目的,不允许进行任何商业活动。但广场上700多平方米的曹操高陵展厅已经基本修好。展厅底侧外沿围一圈凸起的铁板,刷着绿漆,远看就是城门钉。忙着锯柜子的工人说,十多天就能全部弄完。“到时候这里卖票,游客沿着那条走廊走到曹操墓。”两三米外,还是一人多高的广阔玉米田。
8月15日,曹操高陵保护利用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向媒体宣布,曹操高陵预计9月底对外开放,门票价格初定为60元。完工后,游客将可通过300米长的观光环廊直达曹操大墓。“为了方便游客”,安阳还决定投资6000多万元,修建一条从安阳市区到曹操高陵的快速通道,目前已经基本完成了征地丈量工作。更大的规划是,周围2.5平方公里划为保护范围,拟建曹操高陵考古遗址公园。
按照人文学者裴钰的计算,曹操墓带来的旅游价值将是每年4.2亿。计算方法是用上一年安阳在黄金假期里每个游人平均消费的214.8元,乘以秦始皇陵兵马俑的接待人数200万。尽管安阳方面否定了这个算法,但4亿的数字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西高穴村主任徐焕朝知道的是,曹操墓周边已经征了六七十亩地,每亩1万7左右的补偿款已经发到村民手中,现在只用了20多亩。被问到村里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徐焕朝说:“我们村很有可能走向前端,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最前端。”
三地之争
按组织者倪方六的意思,“三国文化全国高层论坛”应该叫“安阳曹操墓造假论坛”,是三国文化领域的专项打假活动。23位各类学者,从历史、考古、民俗、金石等各个角度批驳曹操墓的真实性,认为发掘过程中存在人为策划操作、故意造假、作伪证。
河南省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曹操高陵考古队队长潘伟斌反驳,这23位学者的研究范围并非考古和秦汉史魏晋史,也没有到过现场,算不上相关专家。而且这次会议的主办方河北邯郸古邺文化研究会、安徽亳州三曹文化研究中心都属于和河南方面争曹操墓的城市,“这就凸显了地方利益之争,而非学术之争。”
邯郸,是曹操封地邺城所在地。按照曹操《遗令》,他要将自己葬在邺城西面的高岗,这片高岗现在分属河北邯郸和河南安阳。邯郸市历史学会会长刘心长几十年来一直在寻找曹操墓的下落,甚至划出了5平方公里的墓田区范围,西高穴村也在内。
“我们辛苦几十年,现在被安阳挖出来,在感情上有些不好接受。”古邺文化研究会会长邓中堂说。
邯郸市城科会秘书长、名城办主任申有顺3次去安阳曹操墓现场观察,惊叹于游客之多。他问那些因考古挖掘不能参观的游客:“你们为什么不去‘邺城遗址’和‘曹操七十二’看看。”游客们不知这些遗址还存在,或不知路线怎么走。
和曹操墓分属两省的邺城遗址离西高穴村的直线距离仅13公里。尚未开放的曹操墓前车水马龙,而1988年就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邺城遗址门前冷落。
“曹操活着的时候在我们这儿16年,死了才过去。”提到安阳曹操墓,邺城遗址门口的售票老人有点不服气。那里的门票将收到60元,而这里只有10元。这座六朝古都早已毁于战火,只存金凤残台和铜雀台一角。而“七十二疑冢”已探明是北朝墓群,和曹操并无关系。
在今年4月召开的“曹操墓发现与邯郸地方文化研讨会”上,20多位邯郸领导和专家一起研究“打造曹魏邺城旅游带”。研讨的问题是“发展文化产业已经成为许多地方经济支柱产业,在这种形势下,我们应该怎么办。”
专家建议,借力曹操墓的发现,将曹魏文化遗存与曹操墓实行资源整合,打造一条新的曹魏文化旅游线路,“看曹操墓,游三台,品曹魏文化,沐曹魏遗风”。
邯郸市一家旅行社原总经理表示,曹操墓无论真假,两地都要联合研究开发。
6月,《邺城遗址保护规划》出台,保护区内村庄搬迁也开始启动。
和邯郸一样迅速行动的,还有安徽亳州。作为曹操故乡,亳州对曹操故里用心经营十多年,把文化旅游产业看作新兴的支柱产业,握有投资3000多万元的曹操故居、投资超5亿元的曹氏庄园,还有曹氏宗族墓葬、地下运兵道等“曹操遗迹”。
此次,八九位亳州人士前去参加“三国文化全国高层论坛”,其中三曹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亳州市篆刻学会副秘书长高杰表示,根据曹丕曹植的两篇文章推测,真正的曹操墓很有可能在亳州。
亳州多位学者在安阳宣布发现曹操墓后,主张继续挖掘亳州曹氏宗族墓群,特别是疑似曹操墓的观音山墓,以证明曹操墓真假。
亳州网友也在本地网上论坛讨论如何应对安阳曹操墓事件,把关注引到亳州,直言“这是一次城市间争抢曹操品牌的文化战争”。
拉锯口水战
本来要出席“三国文化全国高层论坛”的闫沛东最终缺席了,开始的理由是该论坛只有“反曹派”参加,并不权威。后来的理由是,当天安阳线人从郑州打工回来见面,为取证不能来论坛。
9月5日,一直声称手握铁证的闫沛东终于亮出了一份书面证明,据说是参与造假的村民徐某某所写,内容是:“我是河南省安阳县西高穴村民徐××,参与了河南考古队发掘‘一号墓’和‘二号墓’工作,是潘伟斌和安丰乡党委书记贾振林通过渔阳村民龙××,到南阳市张衡东路一个假文物窝点订制了‘魏武王常所用石牌’共63块,让我和徐××一起埋进大墓的……”
闫沛东称自己已有18项“铁证”,包括订制的造假石牌,35万重金买的造假模具。潘伟斌和贾振林则回应,闫沛东捏造事实,考虑起诉对方诬陷。闫沛东再回应:欢迎早日起诉!曹操墓真假之争成了一场拉锯式口水战。
同时,闫沛东的四重身份——联合国世界新经济(中国)研究会秘书长、《中国文化发展内参》执行总编、中国三国文化研究中心顾问、北京龙腾盛世旅游文化信息咨询中心主任,被媒体质疑虚假。闫沛东回应是新闻虚假。一年前认识闫沛东的古邺文化研究会会长邓中堂说,闫是搞文化旅游策划的。
“三国文化全国高层论坛”组织者倪方六很高兴闫沛东公布了证据:“说他身份有什么意义呢,就算他是假的,是要饭的,能说明曹操墓没有造假?”抨击“反曹派”业余的话,他并不太在意,毕竟老一辈考古专家徐苹芳等人也属于这个阵营。
在论坛上,倪方六为避嫌没有拿出自己的新书《三国大墓》,但新书封面上的宣传语“公开质疑‘曹操墓’第一人倪方六,为您解开埋藏千年的三国大墓之谜!”还是引来嗤鼻:“这不是炒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