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工:危险的邻居?
近期,化工厂事故频发,让舆论的焦点逐渐归拢:中国的化工安全到底怎么了?
洪水来临后,7000多只化工桶离开位于松花江上游的那两家化工厂,顺流而下,如同一颗颗定时炸弹,威胁着沿江居民的日常起居。
不远的大连,不断蔓延的油污,成为爆炸之后真正考验环保的难题。
而千里之外的南京,长江边的城市,因拆迁而引发的化工管道泄漏,继而引发爆炸,震撼了整个金陵。
由于受水资源、航运等产业布局因素影响,重化工业沿江、沿河或沿地布置已成为一种范例。而范例背后,隐藏着危险。
在南京,一直以来,当地部分居民都很担忧附近化工设备的风险,他们抗议的对象从化工厂到加油站再到加气站,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威胁越来越逼近,抗议范围不断扩大,但最终都无果而终。
在吉林,尽管专家已经很清楚地告诉公众,化工桶事件对松花江的水质“影响甚微”,但是,吉林省政府仍然投入了1.2万名官兵参与到拦截。这场松花江保卫战与其说是为了避免可能造成的水质污染,不如说,是为了安抚松花江流域公众对“化工”的恐惧。
与化工近距离已成事实,但值得我们深思的是,化工并非一定是污染的代名词,其根本的问题是政府环境安全方面的治理责任,以及化工企业的环保作为。正如有专家质问:“这次墨西哥湾漏油事故,美国都要把肇事的英国BP罚到濒临破产的地步,中国可以吗?”
南京,造城引发的化学反应
一直以来,当地部分居民都很担忧附近化工设备的风险,他们抗议的对象从化工厂到加油站再到加气站,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威胁越来越逼近,抗议范围不断扩大,但最终都无果而终
本刊记者/崔晓火(发自南京)
7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三,闷热湿气笼罩下的古都,在轰鸣声中惊醒。被酷热考验的南京人还以为大雨将至,却原来是冲天的火光从位于大江南面陈旧的工业区窜起。
南京城顿时震惊。
在江南沿岸迈皋桥、燕子矶地区,埋藏多年的危险化工品管道被城市开发者切断,易燃的化工原料丙烯液体迅速泄漏后引爆,酿成近年来国内最大的化工惨剧之一——南京“7·28”丙烯管道爆炸事故。
事故发生在南京城区升级改造期间,这个城市正在紧锣密鼓地迎接2014年国际奥委会青年奥林匹克运动会。一场爆炸,给这座急速改造的工业重镇敲响了警钟。
被烧焦的空气
37岁的搬运工郑宝兵与死神擦肩而过。
今年春节后,他从安徽蚌埠来到董卫物流公司打工。公司位于栖霞大道,集中了众多汽修、物流和机械工程等小公司,郑和另一位安徽老乡负责跟一辆货车运送汽车配件。
和许多栖霞大道附近的居民一样,他在庆幸保住了性命。“我们没人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多危险品管道。”郑宝兵站在大爆炸后的残砖碎瓦中说。
7月28日事发之前,郑宝兵发完那天的第二批货,和驾驶员乘空车回公司继续装货,当距离公司很近时,空气中一股煤气般的恶臭把他惊醒。郑立刻大喊着让司机掉头。
“我就喊,‘不跑就爆炸了!’结果,我们刚掉头,背后就爆炸着火了,车尾的玻璃震得粉碎。”幸免于难的郑宝兵回忆时,有些唏嘘。
和郑宝兵相比,30岁的孙庆刚就不那么走运了。当天,这位家电售后服务商恰好从爆炸点南侧的迈化路经过,忽然狂风大作,漫天的玻璃碎片和砖石瞬间将其击倒在地。
“一摸,才发现从头到胳膊已全是鲜血。”躺在病榻上的孙回忆说。
孙爬上附近一家企业赶来救援的班车,在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缝了四十多针。
比他们两人更不幸的是生活在泄漏点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名叫“大中华”。据爆炸点附近的幸存者称,这家小饭馆被震塌,六个人的尸体从现场被抬出来,好像是爆炸时被天花板砸中后死亡。
另据媒体报道,距爆炸点不远的栖霞大道与和燕路交叉口附近,一辆小型车被气浪冲击变形,车主当场死亡。
南京市政府也通告称死亡救援人员包括一名迈皋桥派出所的联防队员徐寅。徐寅驾车与派出所所长前往爆炸现场,被爆炸引起的火势烧死,派出所所长幸免于难。
南京市政府的统计称,截至7月31日,本次事故造成13人死亡、14人重伤,120人入院治疗。而由于目前仍在深切治疗部的重伤病人情况不明朗,死亡人数或将增加。
虽然逃了出来,郑宝兵所在的公司却因为距离爆炸地点太近,沦为爆炸中受损最严重的小企业之一。
郑的其他两名同乡被严重烧伤。据郑所称,其中一名中年女性被气浪冲到空中,燃烧着又落到地上,后被救护车送到武警南京医院烧伤科治疗。而来自盐城的公司老板面对着一个烂摊子,还没工夫去医院看望两位工人。
爆炸点位于栖霞区万寿村15号,这里是南京塑料四厂的旧址。现场爆炸威力极大,对房屋的破坏无异于一场大地震。
由于丙烯爆炸时引起的冲击和烈焰,方圆两公里内的房屋门窗几乎无一完好。爆炸点附近的土石均被烧至炭黑,现场连续三天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在爆炸点上方,有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树,连同树根附近的土石被一同撬起,放倒在地,形同一块巨型黑炭。环顾四周,目之所及更是遍地碎砖,房屋无一幸存。
据现场调查的安监人员介绍,引起爆炸的丙烯管道本身质量并未出问题。丙烯泄漏在空气中大量聚集,并可能由于多个地点先后燃起明火,引起了多次爆炸。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观察到,引发爆炸的管道于7月29日被清理出来之后,其破损处一段近五米长的管道已于7月30日被整体挖走。爆炸现场亦于7月31日晨被围上两米高的围墙。
化工的种子
栖霞大道两侧地区属于南京沿江的旧工业区,无论从街道容貌还是周边居民的生活水平看,都给人城乡接合部的强烈印象。
近年来,多个商品楼小区和配套设施吸引了近4300户本地居民、外来务工者和生意人落户栖霞区。然而,大道两侧众多拾荒者的破旧房屋依然让人认定这里属于郊区,与市中心新街口的发达对比鲜明。
由于这一带重工业的传统,栖霞大道位于迈皋桥、燕子矶地区的路段两侧不仅保留着多座化工、水泥和塑料企业,还运行着四座地下油罐体积庞大的加油站、加气站。
《汽车加油加气设计与施工规范》规定,“在城市建成区内不应建一级加油站、一级液化石油气加气站和一级加油加气合建站”。而在迈皋桥和燕子矶地区的晓庄加气站、中石化加油站,其实都已达到一级站的规模。
在这些化工企业所在地域的地下空间中,纵横交错着各企业的危险化学品运输管线。多年的工业发展让这一带的地下网络十分复杂且难于监管。
建成于上世纪50年代的南京金陵塑胶化工有限公司,就是其中一家老化工企业,它依靠着地下空间内蜘蛛网式的化学品运输管道维持运作。
这家公司的厂区有一条直径159毫米、输送距离约5公里的管道,用于从金陵石化公司码头向南京金陵塑胶化工有限公司输送塑胶制品原料——液体丙烯。
据国务院安委会办公室7月31日公布的通报,正是这条腔内充满丙烯的管道,遭遇盲目施工破坏后,导致了这次事故的发生。
一直以来,当地部分居民都很担忧附近化工设备的风险,他们抗议的对象从化工厂到加油站再到加气站,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威胁越来越逼近,抗议范围不断扩大,但最终都无果而终。
正如地震发生前的征兆一般,就在事故发生前的5月27日,金陵塑胶化工有限公司的外围工地上就发生了丙烯输气管被施工机械挖断,造成大量丙烯泄漏的事故。只是因为未发生明显的明火引燃,泄漏事件并未让惨剧提前发生。
据南京地方媒体报道,当时的险情威胁整个迈皋桥地区。经过警方长达6小时的紧急排险和疏散,上千居民和房屋才免于受灾。
然而在爆炸点附近的居民,如果不关注新闻报道,压根儿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发生。
郑奎国是距爆炸点最近的汽车修理厂的老板。“我们以为塑料厂都搬走了,地下怎么还会有其他什么危险品在这儿呢?”他说。
“我们把家安在这里,就是相信这里的环境不会对我们造成不好的影响。”阳光雅居小区51岁的业主姚明兰说,她的房子当时买的时候花了75万。如今,这个小区因为爆炸,1000多户人家的门窗玻璃几乎无一幸免,玻璃碎渣在阳光下遍地闪光。
据南京警方公布的信息,4名与爆炸案相关的肇事者已经被逮捕。警方初步认定,爆炸事件或由拆迁单位违规转包、盲目施工造成,其中3名肇事者为裙带关系。
肇事者分别为扬州鸿运基础设备建设开发有限公司负责人绍建军,绍的妻弟董来荣,董的妻弟方强锋,以及原南京塑料四厂安全工程负责人蒋山尊。四人均为江苏人。
据参与调查的南京市安监局介绍,事故的发生地南京市原塑料四厂地块于今年春节期间和栖霞迈燕地区开发建设领导小组签订拆迁转让合同,支付拆迁转让费用1.8亿元。今年6月,该领导小组将拆迁工程转包给了扬州鸿运建设配套工程有限公司,由该公司负责平整土地,拆除地面建筑。
但是该公司负责人绍建军将工程转包给了妻弟董来荣,而董来荣又将该工程违规转包给了妻弟方强锋。
“实际上一共有三个拆迁公司找了不同的拆迁队来负责这次拆迁。刚好是鸿运他们公司挖到了那一段管道,所以就抓了他们。”一位拆迁工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据媒体报道,仅2010年2月至今,这家公司在南京栖霞区拆迁过程中,就获得了“马群花岗S122省道改造”“循环经济示范园项目”和“川气东送项目”中的旧房拆迁项目。
另据南京市政府调查小组透露,包括原塑料四厂、街道办事处等单位的代表曾与拆迁施工队召开协调会,明确表示不能私自施工,以免破坏地下管线。
尽管检方尚未起诉肇事四人,但记者询问刑法专家了解到,四人可能涉嫌重大责任事故,或者涉嫌危险物品肇事。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阮齐林表示:“如果施工者不知道下面有管线,施工的时候就应该找到有关的管线,按照规定来。如果违反了有关规定,比如没有勘察管线,没有通知有关方面,那么可能是违反了安全生产规定,涉嫌重大责任事故。如果他是知道有危险管道的话,那可能就涉嫌危险物品肇事。”
目前南京拥有传输危险品气体的管道约6000公里,其中约有5%仍然处于地下。南京市是化工重镇,除了栖霞地区,江北、大厂、雨花和梅化等都有类似管线,这与南京大化工的原料运输管线历史是密切相关的。
南京安监部门介绍,随着近年来南京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占压和破坏自来水、煤气、天然气、可燃易爆气体等管道的事件在南京时有发生。
目前,南京方面已经提出加快化工业整治工作,计划3年内要迁徙主城八个区除金陵石化以外的所有化工厂,还将对全市所有的危险品输送管道进行大摸底。
“经常出现的情况是,地下管线分由不同单位分管,施工单位想摸清一个地区地下管线的分布时,往往有难度。” 东南大学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徐一大说。
城市与化工的距离
这些年,南京,这座六朝古都的城市扩张与化工的紧张关系,达到了顶峰。
据《南京地方鉴》介绍,20世纪80年代以来,南京开始大规模向外扩展。出于对环境要求的提高,城区的工业用地逐渐外移,城区功能逐步改变。
目前南京市建成区主要包括主城区江南八区和江宁区,江北浦口区和六合区。而此次爆炸发生的栖霞区就是属于江南八区中最靠近长江沿岸的一个。
栖霞区本应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但由于上世纪50年代,地质学家在栖霞山发现“五色土”而探明铅、锌、铝等矿产,矿业企业在这一带挖空地下的许多巷道而未回填,造成地下水脉遭破坏,采空区密布。
南京近代工业区的规划还是根据孙中山“南京新建设计划”的思路进行安排的。根据孙中山的设计,长江沿岸,江南片为第一工业区,以发展不含毒、危险小的工业为主;江北片为第二工业区,作为污染性工业之基地。
然而自民国时期至解放初期,政府一直利用栖霞地区的山间郊野建立大型化工企业,从此栖霞一带就成为南京的工业区所在地。
根据南京市城市总体规划(1981-2000)的介绍,向南京主城外有发展可能的沿江三个工业城镇中,就包括栖霞—龙潭一带。
然而,随后公布的南京市城市总体规划(1991-2010)似乎对栖霞的定位进行了“反转”:栖霞是重要的外贸港口、铁路交通枢纽、石油化工基地和著名风景名胜区。
对于一个区域如何既是风景区又是化工基地,接受采访的江苏的城市规划专家拒而不答。但他们表示,南京城近年来城市扩大的追求是主要驱动力。
“一些地区的用地功能是不能随意改变的,尤其是要改造成住宅或绿地的土地。” 建设部高等城市规划学科专业评估委员会委员、江苏省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副院长陈沧杰告诉记者。
作为全国顶级的规划专家,陈沧杰多年关注南京的用地改造问题,并密切参与南京市的城乡建设用地评定程序。
“对‘棕地改造’(意指曾为工业用地的改造)时,必须判断改造有没有安全风险,是不是能得到正确执行,还要看是不是符合周边弱势群体,比如居民的利益,而不能是政府、投资商的理想化的执行。”陈沧杰表示。
2000年以前南京市区面积占南京市土地总面积不到20%,2003年后南京市区面积达到南京市土地总面积的70%之多,城市处于极度扩张期。
1990~2000年,市区面积有所增加,但增量不大,而在2001年和2002年,城市迅速扩张,市区面积大约扩大一倍左右。这一阶段的扩大速度远大于前一阶段,如城镇用地年平均扩大速度是前一阶段的3倍。
对工业附加值的饥渴令南京的城镇化加速。近年来,在沿江两岸,以及江北的浦口、六合区,南京政府开辟了众多条件优厚的产业园,供工厂落户南京。
在南京化工园区所在的六合区(原大厂区)长芦街道,2001年便建成集中了200多家国内外化工企业。在园区内,化工管道密布,林立的烟塔长年累月地喷射出废弃物。
在化工园区周边的商户表示,政府希望他们能在两到三年内搬走,以扩大园区规模。但在搬迁之前,他们表示并不担心住在化工厂旁边会给他们的生命和房屋造成潜在危险。
“我们还是相信政府能给我们一个安全的环境。”一位在化工厂旁经营肥料的付姓商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他的一个做汽车修理的朋友在7月28日的栖霞爆炸中被屋内的吊顶砸伤,但他并不担心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目前,南京的化工企业总共575家。其中危化品生产企业346家,而且分布很广。
在13个区县中,化工生产企业超过30家以上的就有6个分布在六合、江宁、溧水、高淳、栖霞和雨花台这些主城区。 ★
(实习生熊一丹、刘艳平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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