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春空难调查
本文见《财经》杂志2010年第18期
对空难原因的追溯,必将经过漫长的调查与专业分析。但国内此前历次空难,调查程序与结果的透明度并不令人满意,对于逝者的赔偿亦纠缠未了。因而此次空难的发生,在危难之外,更应是民航监管者与运营者一次修正或弥补的契机
《财经》记者 欧阳洪亮 徐凯 孙滔 高胜科 饶智 慈冰 董珺
VD8387航班的机头仍然朝着跑道方向。静默矗立的尾翼像在无声叹息,橘黄色的圆月在尾翼上方升起。出事那晚正是满月,也是农历中元节。
这是8月25日晚上,伊春空难发生的第二天,《财经》记者进入现场。
飞机坠毁在距离跑道约一公里的小山坡上,这里在机场铁丝网之外。机场通往山坡的碎石路上,飞机残骸和乘客的物品随处可见,如同一段段燃烧后的焦炭,斜卧在积水和蒿草之间。断裂为数节的机身看起来整体依然连贯,却几乎没了机舱,甚至找不到成型的座椅。右侧的机翼断裂在土坡上,面目全非的驾驶舱只剩下几块破碎烧熔后的前窗玻璃,只有尾翼还倔强地矗立。
金属之身尚且如此,血肉之躯又何以堪?
42人殒命,54人受伤。这是继2002年“4·15”釜山空难及“5·7”大连空难、2004年“11·24”包头空难之后,中国又一起航空大难。中国民航2102天安全飞行的纪录戛然而止。
第一轮问责风暴已经刮过,VD8387航班所属的河南航空公司总经理李强被免职。而对空难原因的追溯,必将经过漫长的调查与专业分析。但此前历次空难,调查程序与结果的透明度并不令人满意;另一端,对于逝者的赔偿与生者的心理干预,亦瑕疵不断。此次空难的发生,在危难之外,更应是民航监管者与运营者一次修正或弥补的契机。
记者在坠机点与中国民用航空局(下称民航局)局长李家祥的对话,亦传递了这一层面的信息——
《财经》:据现场反映和媒体报道,当时飞机夜航,降落时机场大雾,能见度很低,是否是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
李家祥:事故发生原因目前还没有结论,事故调查还在进行。
《财经》:调查结论将在何时作出?
李家祥:空难事故按照国际上的惯例,一般作出结论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我们会尽快,不会这么长。但是也不是一下子能调查清楚的。
《财经》:事故现场的调查是否已经结束?
李家祥:现场的调查还远没有结束。
生死航班
2010年8月24日20时51分,哈尔滨天气无异样,晚点仅5分钟,VD8387航班起飞,目的地是315公里外的伊春。
这趟隶属河南航空公司的支线航班,机型ERJ-190,是由巴西航空工业公司生产的新一代喷气客机,飞机全长36.24米,机高9.73米,翼展28.72米。民航系统人士对《财经》记者介绍,该航班客舱采用经济舱、公务舱两级布局,满载可搭98名乘客。
当日,这架支线飞机共执飞五个往返航班,分别是哈尔滨往返漠河、佳木斯、鸡西、牡丹江、伊春,VD8387航班即是当天第九次飞行。
按正常的班点,55分钟即可抵达伊春林都机场。林都机场位于小兴安岭丛林深处,一片翠绿丛中。这个距离伊春市区约9公里的机场,于2009年8月通航。“伊春”为满语音译,原意出产皮毛之地,其地多山谷、深林,秋多浓雾。
VD8387航班有五名机组成员,其中机长齐全军与飞行员朱建洲,乘务长卢璐和乘务员周宾浩、廉世坚。卢璐与周宾浩是一对刚结婚198天的夫妇。据河南航空的记录,机长齐全军及机组人员于当日15时15分登上飞机,在VD8387航班之前已执行了从哈尔滨往返鸡西、牡丹江的四次飞行。
据《公共航空运输承运人运行合格审定规则》第九十八条,同组驾驶员值勤期最多14小时,其中飞行时间不得超过8小时,但对于不多于两个航段的飞行可延长至9小时。齐全军的一名同事告诉《财经》记者,“因为是飞支线,我们整个航班下来是飞六段,没有超时。”
8月27日,民航局新闻处处长钟宁对《财经》记者说,并不存在疲劳驾驶的问题:“民航对飞行员驾驶时间有严格规定,对飞行时间控制非常严格。不管什么情况,超过时间都是禁止飞行的。”
今年40岁的机长齐全军,出身空军,2003年进入深圳航空公司,执飞波音737机型。在深圳航空收购河南航空之后,齐全军成为后者的20名机长之一,并改飞ERJ-190。据了解,这是齐全军首次飞行哈尔滨至伊春航线。
按《国际民用航空公约》等规定,机长资格只能由60岁以下的驾驶员担任,须在90天内于某型飞机上至少做过三次起降。机长在航线首飞前必须进行飞行准备培训,包括上机模拟、设计飞行线路等。这些工作是否到位,还有待河南航空及民航管理部门证实。
南航黑龙江分公司运行安全技术部2009年8月27日印发的安全技术通告中提到,每年9月1日以后林都机场原则上不飞夜航。但这并不意味着该机场不适合夜航,民航局副局长李健8月25日表示,有关林都机场不适合夜航的说法是不正确的。民航东北局总飞行师刘军告诉《财经》记者,其多次试飞林都机场,夜航也飞过,机场是适航的。
这趟偏僻的短途航班,载有旅客91人,其中儿童5人。一名生还者事后回忆,其登机时注意到航班基本满座,其中不少乘客着装休闲,谈笑风生,像是集体旅行。据事后公布的空难名单显示,航班中有《中国经济导报》组织的发改委系统20多名代表,以及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系统的20人会议团队。
在前40分钟的航行中,飞行正常无误,乘客们也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情形。
约21时25分,VD8387航班舱内灯光略显灰暗。乘务长卢璐广播提示乘客,飞机还有15分钟即可抵达林都机场。从山西赶来伊春参加《中国经济导报》年会的山西忻州市发改委纪检组长薛喜来回忆,他坐在十排,听到广播后检查安全带,调整好座位。
坐在九排C、D两座的是江苏商人蒋克平和他的员工周彩芬。临近着陆时蒋克平听到同事问了自己一句:“怎么飞机停了?”还没来得及回答,飞机就开始颠簸起来。
在林都机场接机的李先生,于21时35分左右看到,飞机如同一只展翅低飞的大雁。但突然,大雁如中箭般栽下。
这天正是传统的中元节,折翼飞机之上,一轮满月悬于山谷森林上空。
撞地与爆炸
位于客舱第18排的彭石海,先是感觉飞机震了一下,“我以为着陆了,没想到接着震了一下,又震了一下。”
机舱内顿时一片漆黑,周围尽是哭喊声、叫骂声,“我心里非常绝望,肯定完了。”
林都机场地处山谷交汇漫滩处,呈东西走向,机场以南地形逐步增高,北侧平缓。据事后还原,重达40吨的ERJ-190飞机,以约400公里的时速冲向地面,落地后反弹,飞机结构变形、断裂,并继续向前滑行;发动机随后被刮掉,机体严重变形。
距离机场跑道1.2公里处有一平缓山坡,坡上有树。山坡与机场跑道有20米的海拔落差。飞机在下降过程中,机翼削断了15厘米粗的树,第二次触地后,左主起落架触地并折断;接着是右后起落架、前起落架触地并折断,发动机被刮掉。“第一次触地的地方最有研究价值。”河南航空的内部人士说。
在哈尔滨东北轻合金有限公司工作的张新海告诉《财经》记者,第一次颠簸并不严重,但后来接连三次震荡,一次比一次厉害,飞机一直发出“咣咣”的声音,“后来飞机栽了一下,我有头朝下的感觉。”
持续的颠簸停顿后,黑暗中一股不祥的焦味弥漫开来。张新海事后才知,此时飞机已经断裂,火苗在断裂处开始蔓延。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