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中
2010年的气候真是无常到极端!大旱,洪灾,地震,泥石流,高温,自然灾害疯狂吞噬着成百上千的无辜生命,百年不遇的热浪肆虐使多少老人难以承受。本来身体还算健壮的老爸就是在这个夏日没有承受住恶劣的天气,永远地离开了我和家人,让我们心中有了一块永远的痛。
8月5日早晨,老爸觉得不太舒服,妹妹赶快把他送到二百米远的医院输液。下午4点43分,最后一只吊瓶里还有不到两厘米高的液体,老爸突然坐了起来,手不停地抚着头、脖子和后背,也说不出哪儿不舒服,不知所措、无所适从的样子。接着,他的脸憋得通红,浑身颤抖,不到两分钟,老爸就停止了呼吸,从此永远离开了我们,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两分钟,对我来说不仅代表着时间,更是一种距离。短短两分钟,让我们和老爸从此天各一方,阴阳两隔!真真是痛煞了我!
说起来老爸的身体应该算不错。就在四天前我打电话给家里,专门和老爸聊了一会儿。电话那边的老爸听上去根本不像85岁的老人,思维清晰,声音洪亮,回答问题干脆利落,言简意赅,真如他自己说有颗三十岁的心脏。
平日里,老爸在家待不住,只要没事,每天都会带上一瓶水外出,或到泰山脚下的天地广场坐一会儿,或到商场里买点家里和自己需要的东西。前一阵回家,我说台灯坏了,耳朵特别好使的他,第二天就一个人默默出去,买了个新的回来,给了我一个惊喜。
老爸特别热爱大自然,七十多岁的时候,他还和对门的叔叔骑着电动车到二三十公里外的道朗镇看风景。这几年年纪大了,仍然眷恋着大自然,他不愿意让忙于工作的孩子带他出去,就一个人乘出租到附近的景点去坐坐,不论春夏秋冬。今年4月份我回家看老人,他又让我带他到南面的胜利水库和刚刚修好的环山路去看看,来回的路上,老爸都是兴奋地给我讲解,这条路是什么时候修的,路有多宽;那儿是新建起的开发区,里面有从哪儿招商来的什么企业。老爸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平阴县调来泰安的,我就顺便问起平阴当年的一些人和事。没想到老爸记忆力那么强,三十多年前的事依然记得非常清楚,我只需提起开头,他就能立刻说出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叫出相关的人名。而我却对那些事全部都记不起来了。
与老爸告别,我跪在老人家面前,仔细认真地端详着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老爸的脸上至今没有多少皱纹,看上去安静而祥和,像是睡着了一样。看到他安详的面容,我相信他走得很放心,对我和家人都很放心,这给了我极大的安慰。虽有遗憾,也算欣慰了。我想抚摸一下老爸的脸,又怕惊醒了老人家的睡梦,只是轻轻抚了一下他头上的帽子。
老爸是个无神论者,也是个勇敢者,对事看得很开。1944年入党后,这个年仅18岁的新党员就离开了莱芜老家的山沟,到泰安工作,1948年任徂徕山区公所区长,后任道朗区区委书记、区长。他当时的通讯员是位老革命的后代,13岁时他的父亲去世,就跟着老爸当通讯员。这次他来我家祭奠老爸,对我讲起了往事:1948年的一天夜里,13岁的他和老爸被一伙还乡团围在一所房子里,老爸用二八匣子枪回击敌人,年轻的通讯员吓得找不着子弹。小时候家里曾有两个四四方方、牛皮做成的文件包,上面钉了许多铜的装饰,结实而讲究,那是老爸当年打仗用过的。
经历了战火考验的人都不怕死。2006年,老爸查出膀胱肿瘤,我吓得不知所措,他却看上去没有一点异样,还用洪亮的声音安慰我:没事,怕什么?晚上我陪他到医院里住下,他安稳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手术。术后推出的老爸已经醒来,我赶紧问:怎么样?老爸。他满面红光地大声回应了两个字:挺好!当初怕他担心,只说做个打孔式小手术,后来我和妹夫议论什么时候拆线,他嗔道:又没开刀,拆什么线?
火炉旁,我们焚烧了父亲用过的衣物。看着一件件熟悉的物品随老爸而去,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老人家,再也不能和他聊天,再也不能听他高声谈论时下的国内外大事了。我像炼钢工人一样拿起长长的钢钎在炉中搅动,好让所有物品充分燃烧,随父而去。望着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我想,世界上每个人生下来不就是一块铁,经过一年年的锤炼才被锻造成一块好钢?而最后那个手持钢钎的炼钢者,一定是他最爱的和最爱他的人!人生就是如此残酷。
老爸一生为人平和。1955年他在泰安县委宣传部任副部长,1957年到平阴县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兼平阴一中书记、校长。1971年我到平阴一中上学,负责后勤的老师知道我和父亲的关系,立刻告诉我:“当年你老爸在一中工作时,每年春节,都会掖上一瓶当地产的扁瓶装红玫瑰酒,带上两个酒盅,到食堂给每一位炊事员敬杯酒。”平平常常的一件事,让老师们十多年后仍念念不忘,也让我对老爸产生了深深敬意。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爸都知道那样做,现在的我根本无法和他老人家比。
老爸的骨灰出来了。我看到所有的骨骼都洁白而完整,尤其是两根大腿骨,修长挺拔,看上去非常有劲。怪不得老爸天天到大自然中去走动,有这样健壮的腿骨天天待在家里,才怪!骨灰盒正好装进了老爸的全部骨灰,最后一块头骨在我的要求下由我亲自捧进里面。幽默的老爸在他生命的最终也不忘结结实实、认认真真地给我上一课,让我知道了人生的全部过程和真正意义,他用他的生命和身体让我最终懂得了一个道理:人生就应该是坚强的、有所作为的,也应该是洁白的。
老爸一生喜欢读书学习,对国家大事和国际形势了如指掌。1990年离休后,在医疗等方面享受到副厅级待遇,他感到非常满足。闲下来,他开始学习书法和国画。从我小时起老爸就年年订阅《参考消息》,几十年不辍,近十几年又增订了《齐鲁晚报》,去世的前一天他仍然躺在沙发上,手拿放大镜看这两张报纸。每天睡觉前,他定会把孩子们看后放乱的报纸一张张归拢起来摞成一摞,放在窗台上。他的听力特别好,视力也还不错,每天躺下来都是先听听收音机,什么美韩日军演和朝核危机、什么墨西哥湾漏油、什么美国又抓一名俄罗斯间谍、什么千只化工原料桶被冲入松花江,所有的国家大事和国际形势没有一样能逃过他的耳朵。前一阵张悟本出事,舆论铺天盖地,看到电视上连篇累牍地播放,老爸带着嘲笑的口吻说:什么了不起的事?弄得像原子弹爆炸一样。
我抱起老爸的骨灰盒,紧紧地贴在胸前。我好像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仍热,他的心脏仍然有力地跳动着,而且节奏感越来越强,渐渐与我的心脏节律合为一体,如同正在演奏的一曲雄浑的交响乐。我知道,这是老爸在告诉我,他和我们家人之间从来就没有距离,时间也无法拉远和泯灭这种亲近,他一直就生活在我们之中,而且会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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